杨度：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十分奇特的人物(2)

　　“民国十年七月漫游长江，夜登庐山，仰首视天，云开月出，此心忽然大彻大悟。遇机而通，应缘而解，不思而知，不行而能，无心而悟，自然而得，如罪人之出狱，如游子之还家，如久病之忽愈，如大梦之已觉。于是无心于事，无事于心，以无心之心了无事之事，行无所行，止无所止，作无所作，息无所息，来无所来，去无所去，生无所生，灭无所灭，心无所为，无所不为。”(《逍遥游辞引》)

　　又于《除习偈序答畸道人》中云：

　　“虎禅师(杨度自号虎禅师，又曰虎头陀、释虎、虎公等)当在庐山悟道之时，实因我为我困，心极不安，当气绝心死之余，为无可如何之计，一刀直下，斩断命根，不望再生，只图一死。不期一念之间，刀与命根同时失却，无心之境大现于前，此心即时大彻大悟，有如白日当空，照彻大千世界，立地超然入于佛地，大死大活，前后两人。此后一心寂照圆明，常如明镜。”

　　杨度“悟道”之后，出辞吐气，如佛一般，如回答客问时，竟曰：“善哉！善哉！能为众生求佛法要，汝今谛听，今为汝说……”(《佛法偈序》)，完全释迦口气。杨度并且为夏寿田、杨庄二人印证，以为开悟。

　　夏寿田，字午诒，晚年号畸道人。湖南桂阳人。清光绪戊戍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(即榜眼)，曾任翰林院编修，民国大总统府少卿内使。夏寿田早年与杨度同师事王运，后又与杨度共筹帝制遭缉，晚年问佛于杨度。1926年夏，夏寿田书寄杨度，云：

　　“忽因环境所迫，困苦至不可名言，几于怨天尤人，无所不至。展转竟夕，天甫欲明，忽然脱落，不觉狂笑。偶思公在庐山时‘我为我困’境界，此身不觉与公泯而为一。又念古人遇此彻解时，往往夜半捶门打户，惊人瞌睡。转恨公远在济南，不能乘飞惊清梦也。公可谓庐山得道，鄙可谓龙亭得道，与此前受公印证时又为别一境界矣。略而言之，古人有所谓知解依通，鄙前此略近乎此，再加以缘境持通，鄙今日略近之。此后更当加以修行彻通，则可至刀镜两亡，本心自在之境矣，我师以为何？若鄙今自命能见公之境界，公以慧力观之，为能相知至真实否？”

　　杨度因此复书曰：

　　“龙亭悟道，大贺大贺！此如登山之譬，前既绝顶亲临，今复四山踏遍，补修补证，心愈不疑，乃为已悟者之证，而非未悟者之悟也……今既得之，则大事已了，古人所谓亲见一面，非此不为亲切自得……公谓此后知我境界，我为公证此言不诳。以后工夫同为不修之修，所分别者，习气多少，有无之渐，菩萨九等地位之差而已。我如是，汝亦如是。”

　　杨庄是杨度之胞妹，字淑姬，嫁王运第四子王代懿。杨庄少有文才，上师魏晋，文学范蔚宗，诗学谢灵运，兼好老庄，深研玄理，与寄禅法师(八指头陀)、张登寿俱以诗名，并称“姜畲三异”，有《湘潭杨庄诗文词录》行世。杨庄早年随杨度游学日本，回国后置身社会教育，后因病闲居，始治佛学，由净土而密宗，修业至勤，用心弥苦。1928年春，杨庄寄《百字令·和伯兄虎禅师答天畸居士江亭怀旧之作兼呈畸公》给杨度，全词如下：

　　江亭迢递，祗前峦葱翠，青青未了。嫩绿鹅黄看不尽，忽忆旧游情调。憩迹湖山，骋怀江海，时日经多少。苍颜犹在，此心曾虽俱老。

　　自笑漆室衿期，班昭意志，妄扰虚明照。顿觉妙圆清净性，即是六根烦恼。无色无空，即空即色，冷暖凭谁道。人间游戏，荣枯哀乐都好。

　　杨度读而笑曰：“淑姬悟矣！”乃复书云：“妙哉言乎‘顿觉妙圆清净性，即是六根烦恼’，妹能了此，即成佛矣，除此以外，更无余事……从此禅门又多一重公案矣。”并作“六根偈”为之证道，偈曰：

　　六根六尘，清净圆明，即心即境，无境无心。所谓成佛，即见本心，汝心既见，汝佛斯成。自成自佛，自见自心，一幻万幻，一真万真。离垢无净，离妄无真，如来所在，眼耳色声。当下解脱，当下担承，三无差别，心佛众生。

　　而随后在1929年5月22日与杨庄的一封信中，杨度对杨庄的“开悟”又产生怀疑：

　　“去年妹寄书云：‘因读兄《楞严偈序》，忽启予心，因知世出世间，无二无别，心生境生，心灭境灭，更无余事。烦恼菩提，在人自取，以心求心，以佛求佛，舍法寻法，头上安头，无有是处。古德棒喝教人，当下承担，义即在此耶？’此乃妹之言论，何其明透！时隔两年，又何以忽迷本性，以心求心，以佛求佛，走入此种歧途？兄思其故，尚不可得。或者妹既悟后，以为太觉平常无味，又为好奇心所驱使，堕入神通一魔……今者妹无他求，只须仍将已悟之心进而再求彻底，切勿以心求心，以佛求佛而已。其最要之点，则在修心莫修身。此为目前对病下药之法，妹其熟思而实行之，必有自明其心，自见其性之一日也。”

　　在这封信中，杨度亦表白了自己的学佛主张：

　　“兄所谓学佛，有八字可明，曰：身是凡夫，心超世界。此身生老病死，一切等于凡人，惟其心大彻大悟，扫除贪痴念，可以随缘度日，无可无不可而已。盖兄所谓佛者，即是圣人也……圣人无病，此义未之前闻。生老病死，物理之常，禽兽尚然，人类尚然，圣人何能独免，且亦何必独免？由不病而不死，皆不过道家养生之术，与佛无关。即令千年不死，兄亦以老妖精斥之，此于修心毫无关系……兄之论佛与儒教精神相似。孔子曰：未知生，焉知死；未能事人，焉能事鬼？兄亦如此截断死后，只说生前，而生前之道，力求平常，不求奇怪，正如儒家说中庸。孔子曰：中庸，不可能也。至哉言乎！天下惟最平常之人，最做不到；奇人，并不难做。所以豪杰多而圣贤少。兄之所谓成佛即是成圣，即是做人。死后再不要提，只问生前做人之法，若能做成极端凡夫，即是做成极端圣人。所以不说过去、未来，只说现在；不说出世，只说入世；不说神道，只说人事。兄之见解与受用，皆在于此。此与佛义毫无不合。假使有人说释迦不然，则我答曰：当使释迦为我弟子。兄对此毫不客气也……妹得此信后，不必辩论，只领悟奉行。兄为成佛之人，语语皆为佛语，更无是非可以讨论。信之即是，疑之即非，妹其勉之。”

　　这封信能比较真实地反映杨度的境界。杨度本是一极自负之人，先此活跃于政坛，操持话语霸权，而今政治失意，于遁入佛门的同时，犹未忘在军阀中搞些纵横捭阖的活动，甚而做过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门下的清客，以及为当时还处于边缘地位的中国共产党做了大量工作。在杨度心中，仍蠢蠢然有一种欲跻身上层一展抱负之欲望。即便在参禅论道的时候，仍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，顽固地维护着自己的话语霸权。杨庄本是对杨度言听计从的，而今一旦略有异义，杨度便显得有些气急败坏。“兄为成佛之人，语语皆为佛语，更无是非可以讨论”，——何其傲慢！